宋尚緯:〈人是一座座孤島,我們之間荒蕪且遙遠〉

來源:〈人是一座座孤島,我們之間荒蕪且遙遠〉

在這個世界說任何話,對任何事情提出質疑、指正,似乎都要以資格作為通行證,然而絕大多數的人都不會認為自己說出的話是多麼荒謬的,例如同一群人,他們可以很自然、理直氣壯地說「我難道一定要選總統才能夠批評總統嗎?」同時轉過身就說,「今天指責我的、說我的不是的人、想扣我帽子的人,先看看自己什麼樣子,檢視一下自己人生至今的言行,再看看帽子是扣在我頭上還是留在自己頂上再說」。我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我們才能結束這個莫名其妙的撒泡尿照照鏡子吧的反駁迴圈,我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夠有足夠的對他人、對世界的柔軟去面對一切,有事說事,有錯認錯。

我們彷彿真的是矗立在這世間一個又一個麻木的生物,我們說草木無情、我們說禽獸無禮、我們說我們是人,人間有情──但,情在哪裡?災難發生時,有些人自己都過不去了,還拿出自己僅存的一份錢捐獻出來,說這是自己的一份心意。有些人去當志工,幫助無助的人們。有些人能夠體諒他人的痛苦,能夠用溫柔的話語和他人溝通。有些人為了其他人犧牲、奉獻。這些是情。──而有些人,他們說自己憂國憂民,說年輕人,你們在指責我們之前,為什麼不身體力行?年輕人,你們為這個社會做了什麼?年輕人,你們在指責這些事情之前有想過那些被我們這樣說的人,他們做了多過分的事情嗎?
 
──有些人,你們知道你們現在跟你們最討厭的那一群人一模一樣嗎?
 
彷彿要戰勝惡魔,就要成為惡魔一般。對,這個世間沒有神,我們都脆弱,我們都是人,但是人與人之間最多的就是互相傷害、互相折磨。我們早該知道,「我們」這個概念其實並不存在,我們能夠代表的人少得可憐,「我們」是「我」的一種幻覺。我們強硬地為這個世界割裂出你群與我群,我們分類彼此,並且將對方打為惡的、不智的,甚至是非人的。我其實不知道我寫這些文字究竟想達成什麼目的,我想溝通嗎?我知道的,其實寫出這些事情對我想說的那些人們一點作用都沒有。我想達到對某些人的撫慰嗎?我其實也知道,多數受傷的人僅靠這些文字是沒有什麼作用的。我只能試著寫出一些什麼,作為紀錄。
 
我們都太在乎自己,所以常常覺得自己被冒犯,我們太看輕他人的觀感,所以我們能夠輕易地說出一些明顯傷害人的話,例如這兩天在談的事情是「事」,但是最後出現的言論變成對「人」,而且對人不夠,還要對「女人」,以一種非常訕笑、輕鬆的口吻說,班上都會有幾個這麼恰北北的女生,你們敢去玩這種人的肩帶嗎?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誤會,為什麼「玩」他人的肩帶可以被當作一種正當的行為來陳述?我曉得很多男生內心應該覺得是小題大作,畢竟我是男生。我能夠理解在許多男生心中這是一種嬉鬧、玩笑,但對女生來說他就是不舒服啊?你拿一個人許多人不舒服的事情來開玩笑,後面一群人跟著留言從長相批評到身材,最後再丟一句──比起他做的事情,我們說的這些算是還好吧。
 
──還好?還好在哪裡?
為什麼一句「我們不應該對任何人做出強迫或使其不舒服的行為」換成「我們不應該對任何女性做出強迫或使其不舒服的行為」你們的腦子就會卡彈?是腦中迴路的軌道切換器出了什麼錯誤嗎?你可以在談論自由民主的時候說「狗黨就是不把人當一回事」,可以說「我們這個社會從來就沒有轉型正義過,那些陋習都沒有改變過,那些在社會地位有優勢的人都不在意其他人,所以才能說出那些不好笑的笑話」,但是這些話變成別人在說你的時候居然變成小題大作、正義魔人、借題發揮。──哈囉?你有事嗎?
 
甚至還說出一些更為惡劣的話,類似「人家就是被強暴過啊,有話語權」、「你沒被性侵過,不准講話。」、「人家女性霸權捏,我們這種沙豬閉嘴。」是不是今天所有事情都要量化,有實際被壓迫過、經歷過的才能夠對這些事情發出意見?痛苦能夠量化嗎?我不覺得。痛苦、不幸、絕望、傷心都不應該被評斷,我知道大家內心中一定會有一把量尺──或多或少都有的,因為絕大多數的他人發生的故事都與我們無關,所以面對他人的傷心跟痛苦時,很多人會想──有這麼嚴重嗎?有必要這樣嗎?他在激動什麼?他為什麼這樣?而自己永遠才是最重要的,別人都應該配合自己的看法,我說的那些傷害別人的話是笑話,別人應該笑一笑就過去了,為什麼這麼認真?不是說懂得笑就不會恨了嗎?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懂得笑,這些恨就消失了呢。說真的我寫這麼多看不懂的人就是看不懂,任何思想都有激進的人支持,我知道女性主義有激進份子,我面對他們的時候我的胯下也是涼涼的,但我也能理解,為什麼女性中會有激進份子,因為就是有你們這些人,覺得這些都是玩笑,他人被強暴的時候你還要說這種長相對方還吃得下去,他人被性騷擾的時候你還要說穿這麼少活該被摸,他人受到不當的玩笑、欺凌的時候你還能說得出不自愛、不檢點、一定是自己風騷──欸,憑什麼啊?就是有你們這種人才會有那種整天都恨不得使出斷子絕孫腳的女性主義者誕生啊。
 
最近幾天看到一張圖,大意是大多數女性主義者在做的事情是砍斷腳鐐,而不是作男性的斷頭台,我非常同意這個看法。但我對此絕望,因為我看見的總是一片蒼茫。男性──或者說父權主義的確對女性有不公義的地方,但只要還有一大群人認為那些不應該發生的事情是玩笑、是女性活該,只要還有一大群人對女性抱持著一種無意識的惡意與鄙視,那這一天就永遠不會到來,與其說這些惡意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爭執,不如說是人與人之間的戰爭。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就永遠無法意識到自己多麼殘酷。人是一座座孤島,而我們之間荒蕪且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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